《无极》是陈凯歌最具争议性的作品,甚至被很多人认为是大师大失水准的作品。

十几年后,书生反复咂摸了这部电影,感觉影片虽谈不上完美,但也绝对没有十几年来被人揶揄的那么糟糕。

一、《无极》的热烈与惊艳

《无极》中的色彩是强烈烈的。这里有火焰一样的盔甲、白色的羽衣、黑色的魔法袍子、金色的王城、纯洁的雪国。光明隐居时,与倾城穿着粉色的外衣、鬼狼送给昆仑姹紫嫣红的坎肩。这个世界里,有蛮牛冲阵时苍黄的峰峦,有山峦外青翠欲滴的原野,有渺远诡谲的芭蕉林......

《无极》中的角色表演是奔放的。架空的世界成了角色们的舞台,演员们表情、动作和对白都超出了电影需要的必要尺度,有了舞台表演一样更为奔放热烈的张力。

《无极》中的时空设定是惊艳的,这是个人神共处世界。有无欢公爵所在的北境、王城、雪国和蛮族聚居地。这里的日落月升很有意思,夜晚有尽,但白天超长,甚至在一个白昼内,花树都经历了从盛放到凋零的历程。

《无极》中的特效放到今天依然是惊艳的。更为难得的是陈凯歌的审美水平远超国内一众导演。他的特效从来都是服务剧情的,不寒酸、不卖弄,自成自的格调,显得卓尔不群。

二、《无极》的简洁与条理

《无极》中的人类社会是简洁的。这里有政权、有军队、有奴隶,却唯独不见普通大众,没有大众豪饮和吃东西的景观,也少了烟火气。

《无极》中的人物及其关系也极尽简洁之能事。无外乎光明将军、无欢公爵、倾城、鬼狼和奴隶昆仑几个角色,而且主要角色有着较为均衡的着墨。人物之间的关系并不复杂,只有穿着鲜花盔甲、隔着面具的昆仑被误认为是光明的情节,织就一段多角的感情纠葛。

《无极》中故事线索交叉并进,有条不紊。骄傲的光明要跟满神打赌,无欢要报复欺骗过自己的倾城,鬼狼要寻求解脱,昆仑要为奔跑寻找意义,倾城则在渴望被爱与逃避被爱中徘徊。

三、“满神”的缺陷与“倾城”的遗憾

无论是色彩、服装还是叙事结构都是电影的形式,陈凯歌还是要回归到人物,用人物带动叙事,阐释理念。从人物设定上看:

光明将军被先赋于战神属性,他的行为和无欢的讲述足以呈现将军骄傲、无情、狡诈的性格特征;

无欢在导演的复仇过程中,折射出了他阴鸷、暴戾、猜忌的变态人格;

奴隶昆仑天赋奔跑技能,经历了从混沌服从到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忠诚、善良是他的底色;

美女倾城用被爱的权利换取了荣华,于是在渴望被爱和逃避被伤害之间举棋不定;

鬼狼苟且求生,遭受灭族的他在多数时间活在内疚与恐惧中。

如果说光明代表了男性的荣耀、骄傲与阳刚,那么无欢则代表了男性更为彻底的妒忌、暴戾与阴毒,二人共享的是虚伪和狡诈,与之相对的就是奴隶昆仑的忠与诚。倾国的倾城独具美貌,却在少年时在生存困境下,以被爱的权利为代价换取了荣华。

可以看出,这四位因太多的天赋属性掺杂其中,在人物性格养成和行为逻辑设定方面难称精致。这也让满神的角色变得非常尴尬。如果说芭蕉林中的“满神”像是《蜘蛛巢城》中的女巫,以预言介入世事纠纷,这种预言只是撩起了当事方的注意,并不会干预结局。当角色在抵抗宿命的过程中一步步证明了预言时,我们发现是人性中的阴暗面带人走向了悲剧宿命,而非女巫。反观《无极》,我们发现,满神在要求倾城就荣华和爱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已经为她做出了选择,为什么由满神决定荣华与爱不能兼得呢?在这里,满神的设定已经突破了“证明人性”的功能,而走向了彻底的神话。这也是有人讽刺满神是一个极其无聊的神,仗着自己知道结局跟人去打赌。“女巫”的预言设定当然可以突破,但是作为中国最具人文精神和启蒙意愿的导演,对满神彻底神话的设定,让满神的角色显得无聊而神性缺失,更重要的是,这种不合理的设定,让片中唯一的女主失去了人性反思能力——她只是一种设定的载体,倾城之貌变成了一种男性欲望的载体,她像是《指环王》中的魔戒和《笑傲江湖》中的辟邪剑谱,是被争夺的对象。至于她占有人们的关注,对爱情从渴望到屡次被辜负而变得绝望,因为满神设定的缺陷,变得难以自洽。

四、鬼狼才是理解《无极》的窗口

光明、无欢、昆仑和倾城的人物关系并不复杂,而且因为光明和倾城都承负着满神的预言,所以,光明的失败过程、倾城获得被爱的过程成为影片的绝对主线。片中角色一旦与光明和倾城失去了勾连,就会沦为支线。事实上,无欢通过报复倾城、除去光明而成为关键人物;昆仑作为倾城的拯救者和最终爱人也贯穿了始终。而鬼狼因为与光明和倾城二人的关联性都很弱,所以变成了昆仑的辅助角色。但通览《无极》,可以发现,鬼狼的角色并不简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陈凯歌的喉舌,也成为理解《无极》的窗口。

鬼狼是一位怕死的雪国人,身受致命伤,只能借魔法袍子维续性命。袍子赋予了他飞翔和穿越时间的能力,代价是自己的尊严和一辈子被禁锢在袍子之中。影片对鬼狼的形成过程和性格转变过程有着全面的摹写,与四大主角相比,他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更为全面和立体。

他穿越时间,救昆仑性命,通过渴望、奔跑和速度的思辨开启了昆仑的觉醒过程。他顾念情谊,为昆仑索取鲜花盔甲;在无欢逼迫下,他需要在盔甲和黑袍之间做出选择,面对一面是情谊、一面是生命的困境。终于在褪去黑袍之前认识到: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最对不起的是自己。

鬼狼的可怜之处在于:他只是怕死贪生,却背上了灭族的负累。这种道德压力让他面对雪国人都心怀歉意;他的可悲之处在于,袍子、良心和懦弱让他在逃跑与抗争中挣扎,无力挣脱。也是这样纠结的人物,具有了对奔跑意义的追索,对生存、希望更为深刻的思考。这也让鬼狼具有了启蒙昆仑和促使观众反思自我的功能。从角色的完整性和逻辑自洽性来看,这点远非先赋性格的光明和倾城可比,更非无欢将自己的错误归结为被少女时代的倾城的一次欺骗的牵强理由可比。所以,鬼狼才是《无极》中的上上人物,也是陈凯歌的喉舌。

鬼狼告诉昆仑:

“只有你心里有了渴望,你才能真正学会奔跑。渴望需要你自己去找!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像风起云涌、日落月升,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树叶变黄,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这其实是《无极》核心理念的传达。陈凯歌借鬼狼之口,传达了自己的理念:第一,对意义的追求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明确的价值是指引人物行动的重要驱动力;第二,世事无常神话传说黑袍神话传说黑袍,人物的成长、生活与变迁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对本能欲望不应过于执着。

五、只有认识陈凯歌,才能认识《无极》

经历过特殊时代的中国五代导演往往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负累。陈凯歌作为其中的代表性人物,在既往的作品中表现出了极强的反思性。1989年,陈凯歌著述的《少年凯歌》有着这样一段文字:

无论什么杨的社会的或政治的灾难过后,总是有太多原来跪着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太少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当灾难重来时,总是有太多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而太少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

打开地狱,找到的只是受难的群佛,那么,灾难是从哪儿来的呢?

可以看出,陈凯歌几乎以一种忏悔者的姿态在看待那段特殊的历史,他抱持的不是大时代裹挟下小人物的无力,而是大时代的罪恶正是一个个看似无辜的个体造就的。在这种几近“原罪”理念的话语框架下,超脱与和解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翠巧是要失踪的,兰秀是要死的,程蝶衣也是要死的,忠良和如意也是不能善终的......

《无极》在陈凯歌的电影序列中的一大突破就在于,设定了鬼狼的解脱。陈凯歌终于发现,属于历史、属于他人的罪恶不应成为自己人生的负累,个体最起码应该主动淡化这种负累。在无力承负历史,无力改变宿命的前提下,承认自己的弱小和懦弱,但不否认自己的善良,是与自己和解,享受生活的超脱路径。

好的电影艺术家,自己就站在了电影的前沿,他的每一分进步都是一场与自己的斗争。陈凯歌为了打破历史、现实对电影表述空间的束缚,只能设定魔幻世界拓展电影空间。他的尝试是值得赞扬的,事实上,除了满神角色的设计缺陷外,《无极》的完成度和最终呈现效果也是不错的。我们与其称陈凯歌为电影艺术家,不如说他是一个急于表达的文人,《无极》里有他有意或无意的对大众的遮蔽,有他理解的情绪爆发点,还有领先于一个时代的审美水准,更有着他对生命、生存、生活、时空的个性化理解。这就是陈凯歌,不管你理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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