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是新儒家三圣之一,在儒学思想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像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人的思想,都与其有关。有人说他狂,所以他的思想不值得看,这个逻辑有问题;有人认为他说了很多佛教的坏话,所以思想肯定不怎么样,这个逻辑一样有问题。

熊十力曾说:

世之议余毁佛者,恐其罪不在我而在彼。顽固而崇佛,其毁佛滋甚,世人恒不悟也。

评价一个人的思想,我们首先要了解他在说什么,根本立足点在哪里,然后才可能有针对性的评价,否则不过是意气之争,与事实无关。任何话语,一旦说出来,必定有立场,有立场就必定有漏洞、有可攻击的地方,所以一个人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熊十力的思想到底有没有问题是一回事,我们能不能从中有所启发是另外一回事。

熊十力一开始学的是佛家唯识,老师为著名的唯识大家欧阳竟无。但由于认识上的差异,师徒二人最终反目。欧阳竟无曾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对熊十力作了严厉的斥责,认为熊十力“好作一往之辞”,并未得佛法精髓。

究竟如何,我想每个人都因见识不同而有不同的看法,见仁见智,很难有定论。个人认为,熊十力对佛法的理解,在究竟细微处,可能有不到位的地方,但他对于佛法的理解绝对不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肤浅。

实际上,读过熊十力所写《乾坤衍》、《原儒》等书的人便知道,熊十力的佛学造诣还是很高的。他在《乾坤衍》中自述自己的思想历程时说,一开始他学的是儒学,但对儒学并没有很深的理解,后来又学佛家唯识学,但对佛家唯识也有异议。

唯识是属于佛家有宗一系的,因为在佛家有宗里面没有得到让他满意的答案,熊十力后来转而研究佛家空宗。熊十力对佛家空宗颇有一番领悟,但他认为佛家空宗偏于从空寂方面领会,在《原儒》中他说:

空宗妙演空义,深远无极,然于万法实体毕竟偏从空寂方面领会去。其于至空而大有、至寂而大生之德用却从不提及,终是见地有偏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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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宗究竟如何,到底是不是像熊十力所说的这样,这个是有极大争议的。熊十力的老师欧阳竟无,就认为熊十力并没有真的理解佛法。他认为从韩愈开始,儒家对佛家有一个很大的误会,就是不少人觉得佛家所将之空是断灭空,甚至出现“逃禅”一词,认为这些只会清谈误事。

包括像王阳明这样的心学大师,也反对禅门“外人伦、遗事物”。熊十力和王阳明一样,他们本能的反对以出世或虚无为宗,提倡立足于当下的理事不二,事不碍理、理不碍事佛学大师解释易经,出世与入世不二。用熊十力的话来说就是体用不二、性相不二。

也就是说,大道就在具体的日常事功中,在日常生活之外,并不存在一个超然的绝对真理。体与用并非截然分开,它们不过是实相的两面而已,但从不同角度看,却有可能看到貌似截然相反的东西。有人看到灭灭不已,有人看到生生不已。老子说: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段话说的正是实相的两面,一面是摄用归体,观无佛学大师解释易经,一面是摄体归用,观有。有人偏于观空,有人偏于观有,大道非空非有,所有佛家天台才立空、假、中三观。立空、立有,都非实相,无有全不立,犹是门外汉,所有最后中观也要绝待,超越一切名相,此为圆中。

其实禅门也一样,究竟禅门并不“外人伦、遗事物”,或者崇尚虚无。究竟禅门讲不二之门,一切世间生产与实相皆不相违背。但为什么很多人会反对禅门,个人认为,虽然究竟禅门讲究不二之法,但现实却并非如此。现实中,很多人确实将佛门当成逃避现实的地方,也有很多人沉迷于口头禅,导致世风务虚而不务实,这种现象在历史中,有时非常严重。

所谓矫枉过正,有识之士看到这样的弊端,自然会起而矫之。如果跳出历史的迷雾,我们就会发现儒、禅之争,其实是历史的必然。佛门接引人,通常都是以空为引,久而久之,众人提起佛门,就会想起四大皆空。而儒门则强调当下的历练,注重现世的努力,不逃避世间。

但如果佛门不讲空,则又失去了佛门的立足点,不讲空的佛法,显然失去了佛教的独特性,也很难在独尊儒术的年代传播开来。

实际上,如果儒门不识真正的空义,很难于世间而不迷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历史上才会出现很多伪君子,他们打着仁义道德的幌子,实则追求一己的私欲。而佛法就像清凉药,与世道人心还是很有益处的。相反,如果佛门完全废弃事功,就会倾向于厌世,所以历史上很多佛门大德,提倡不废日常事功。

著名的百丈禅师,甚至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思想。所以我们可以发现,儒门与佛门其实是互补的,真懂的人不会在心里随便诟病其中一方。但在具体的事相上就不一定了,所谓躬身入局,入局则必有立场。

站在儒家的角度,必然会反对避世,这也是理之所在。其实即使是大张旗鼓排斥佛教的韩愈,私下里还是与当时的大和尚有交往,因为傻子也能知道佛法确实有殊胜之处。

熊十力站在空与有的玄奥处,他认为佛教讲的虽好,在事相上毕竟还是偏于空和消极的一面。所以熊十力内心对佛法虽然也是极为赞叹,但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遗憾。后来有悟于《周易》生生之德,最终归本于大易。他说:

大般若观空,甚深复甚深,空的彻底。大易观有,甚深复甚深,有极其妙。空有二种观,乃是人类智慧的发展到最高度,能综观、深观宇宙人生,才有空或或有之两种认识耳。

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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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以(变动)不居显其生生不已作有观,佛以无常而作空观,二家宇宙观截然不同。

可见熊十力最终归本的还是儒家重生不重死的路子,不知生,焉知死,其实就是一种立足于当下的承当。当然,熊十力在那个年代归本于儒,其实也有现实的因素,当时国力积弱,急需一种自强不息的文化来提振当时的衰颓之势,而《周易》所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正是一剂良药。

因为自强不息,所以不废事功,不离当下的有,体用不二、内外一如。熊十力认为中国过去的一切学术思想,本质上都是根源于大易。熊十力也是有感于此,尝试用大易思想去汇通西方的科学,因为不废事功,所有科学一样不废,这也是当时自强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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