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中观今论》,记述了一个对话:

有人问佛:“所说何法?”

佛说:“我说缘起。”①

佛教的总纲,就是“缘起论”;什么叫“缘起论”?简明的解释:

“缘起有二大意思。一个是一切都是由过去各种条件而生,无条件而生的东西是没有的,这是一个意思。另一个意思是现存的东西是依存的关系,都是连系着的,不连系的东西是没有的,都是相互依赖,也就是独立自存的东西是没有的,这是缘起的第二个意思。”②

佛教还有一个“缘起偈”:

“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

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佛陀)说。”

据唐代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载

,印度一带佛教,当时在塔基和佛像内安置此偈。

佛陀其后各种佛教理论,事实上都是“缘起论”的发挥与深化;“缘起论”始终是主要线索:

原始佛教用了“缘起论”解释关于生命现象的缘起关系;中观学派由此提炼、发展出“空”的命题;而瑜伽行派所谓的“万法唯识”,其实也是依据了“缘起论”。

中观学派(空宗)的兴起,约在佛陀(公元前565—前485?)逝后500年,创始人是龙树,弟子提婆继续阐发“空”、“中道”、“二谛”等思想;佛陀逝后约900年,乃有瑜伽行派(有宗)的兴起,奠基人是无着、世亲两兄弟,共同宣扬“万法唯识”、“三界唯心”的唯识论。

本文的论述,颠倒了历史顺序;先说“唯识”,次讲“中观”,再回溯到原始佛教的“缘起论”。

总是听人说道,佛教是“唯心主义”;其实从“识”的角度进行研究,并且建立起自己的系统学说,主要是瑜伽行派。

然而,该派的重要学说——唯识论,也并非不承认客观的存在;只是说,决然没有离开吾人的“识”、而能够独立存在的客观实在。

《成唯识论》所下的“唯识”定义:

“唯识者,一切万法不离心故。”

“万法不离心”,理由是否充足呢?

“就现代心理学来谈,在我们的认识过程中,先有外境剌激,再传入神经,传至中枢神经,然后由中枢神经对传入神经所外递来的信息进行‘加工’。”③

“外界的信息传入中枢神经,经过了中枢神经的加工而变成的符号,就不一定完全是客观境象的原状,而我们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经过中枢神经加工以后的东西,其作用刚好能与外界相适应,而适应并不等于一样,从效果上说,适应的便被称为正确的,不相适应的便被称为错误的。据此,我们足以看到佛教唯识学的思想及理论体系是如何的精深独到!”④

实际生活,也确实是这样的:

我的床头左侧,一上一下,装有两个电路开关;每次躺在床上、反手去捺它们,感觉里却变作了一左一右。

不信?你也可以模拟几个场景试试,以便觉察一下:

外界的信息传入中枢神经、经过中枢神经加工以后,是否就完全还是客观境象的原状?

我想关灯睡觉,便去捺感觉里“左边”那个开关,每次都是对的。

你看到一尺长的一物,很可能在实际感觉上,你与摊主不是一样的长度;你凭着直觉就信任了摊主,因为他的尺子,在你的感觉里,也相应地改变了长度。

你看到一对狗眼,大小的感觉,与他人也很可能不一样,这个无可验证;而我小时候走在老家的蒲歧街上,觉得这街很长,近年又去走走,只那么几步就走完了,我用了“脚步大了”去解释,却没有想过其中的“唯识”之理。

对与错,好与坏,爱与憎,往往也只是由自己的“识”、给出的定义;然后这些定义,却如同身上的皮肤,如影随形地跟着。

有个老和尚,举出例子:

“有一女子:冤仇见了生慎,情人见了起爱,儿女见了起敬,鸟兽望而逃走。”⑤

这个事例,原载于《大智度论》,能够由之想到唯识道理。

按唯识家讲,吾人的所能认识,不外乎事物的四个部分,亦即“名”、“义”、“自性”、“差别”;举茶杯作个例子:

茶杯是“名”;

它是茶水的盛器,这是其“义”;名可不改,而义可变——茶杯也可盛他物,而用它击人,相当于一种武器。

“自性”,指事物本身的性质;“差别”,是由与他物的区别而言。

然而,关于事物认识的这四个方面,都离不开我们的“识”。

唯识学把所认识的事物,亦即“认识的对象”,叫作“相分”,而把吾人能够认识事物的这个“识”,叫作“见分”;但两者是“缘起”的关系——均为一个认识的构成部分、而不可分离。

假如各自孤立起来,“见分”与“相分”之间不存在“缘起”亦即联系,也就是说,它们不在一块儿了,又何来此刻的什么“认识”?

离“识”而无境,反过来说,离“境”也无识,因为识与境,相互依存,才能构成此刻一个完整的“认识”;就人类的认识而言,识与境,都不是可以孤立之物,这就是“缘起论”的运用。

从茶杯的认识,到其他事物的认识,推广至宇宙间所有问题的认识,无非就是“见分”与“相分”的关系,而两者却是“缘起”的;既然它们只有联结才能够显示出来,各自就没有独立的“实体”,既然它们相互依赖,并且不会凝固不变,所以,本性为“空”。

唯识论在形式上讲“识”,实则还是为了论证“空”性,讲“识”只是讲“空”的手段而已;历史上“唯识”与“中观”,发生过争论,其实是不必争论得那么激烈的,因为各自的理论,都是对于“缘起论”的扩展与深化。

比如这个杯子,唯识家先列出所认识对象的四项——名、义、自性、差别,再分析为“见分”与“相分”,既然两者为“缘起”关系,则本性为“空”;而“中观”,也是说“空”的:

茶杯端起来可以喝水,所以是个“妙有”;但妙有是从“用”上讲的,“空”则从“理”上讲的,茶杯的本性毕竟是“空”。

于是,“中观”有这么三个东东:

“有”、“空”、“中”。

“中”就是“中道”,既要承认现象的存在,又要知道毕竟“空”;正如僧肇所说:

“法(事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注维摩诘经》卷一)

“中观”由此又建立起“二谛说”;“真谛”是本性“空”,是“无”,没有一个不变的东西,“俗谛”是缘起的“有”。

许多人每以为,“有”即是实有,“无”即是实无佛学 悟,其实都是错误的,因为不符合“缘起性空”的中观实理;而观此中道,名为“中观”。

世间诸法,相似相续,缘起无有穷尽,而且法法平等;“缘”亦是由缘而生,这样而论,也就没有给什么“造物主”留下位置。

释迦摩尼佛坐在菩提树下,参究49天,悟的就是这个“缘起性空”;具体点说,叫“十二缘起”: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

我总是难以摆脱书呆子的习气;虽也知道禅宗讲的“不立文字”,仍想在这儿,做些文字的分析。

佛教认为,因为不知道“万法皆空”的道理,亦即处于“无明”状态,人(也包括一切众生)便有种种贪欲和执着,由之不断发生;“无明缘行”,“行”就是世俗的行为活动。

世人之贪欲、并且“执着”的源头,就在于这个“无明”!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就是由一念“无明”,而产生了能、所的对立——“能”,能认知,即唯识论的“见分”;“所”,所认知的,亦即“相分”。

由能、所对立,完成了“一生二”的过程,从而产生了繁复无穷的“分别”运动;“不知非有,妄起贪念,轮回生死”。(《大乘流转诸有经》)

能、所的对立,也就是说,从主观方面(见分),觉得离开了“相分”,还有一个“独立存在”之“我”,这就是“我执”;从客观方面(相分),认为离开了所认识的对象,另外还有一个不依主体(相分)而独立存在的“客观”,这就是“法执”。

无论是我执、法执,都是误以为有一个永久存在的“我”,或者有一个永久存在的外在“事物”。

《成唯识论》卷第二说:

“若执唯识真实有者,如执外境,亦是法执。”

从能、所的角度分析“无明”,以说明“缘起性空”之理,是“唯识论”的特色;唯识论认为,“十二缘起”法,是建立于吾人“心”上的,他们加以扩展并系统化,便形成了该派学说。

“十二缘起”,除了“无明”与“识”,是直接指向精神现象之外——

“识缘名色”,“名”指精神或心,“色”指生命的物质结构,而“名色”合称佛学 悟,指的是有精神与生命的胎儿;

“名色缘六入”,“六入”即“六根”,眼耳鼻舌身意;

“六入缘触”,“触”即是对于外界环境的感触;

“触缘受”,“受”即所感触到的信息,接受与储存;

“受缘爱”,“爱”即追求、贪欲等;

“爱缘取”,“取”即“执取”……

也都是涉及到人的精神活动;原始佛教的“十二缘起”,主要是以此解释有情的“心”,及其生死轮回等现象。

而唯识论从“识”上(“无明”为源头)去分析“十二缘起”,对于佛陀“缘起”思想的把握,是准确的。

原始佛教经典《杂阿含经》卷第三十六,记述“有天子容色绝妙,于后夜时来诣佛所”问佛陀;佛陀答以偈言:

“心持世间法,心拘引世间,其心与一法,能御制世间。”

也证明了,唯识论认为“识”具有主导作用,契合于佛陀的本意。

《华严经》(六十卷本)卷第二十五中说:

“三界虚妄,但是心作,十二缘分,皆是依心。”

这句话,明确指出“十二缘起”与“心”的关系;“但是心作”,便是唯识的观念,而“三界虚妄”,则指“空性”。

中观学说的“空性”,实则也由“十二缘起”而来,是对于它的发挥与概括。

“缘”就是条件,一切法(事物)都是没有离开条件的,除了种种的条件(缘)以外,要找一个法的实体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切法空”,一切事物都没有实在的、凝固的“自性”,此即“缘起性空”。

中观派的代表作《中论》卷第四,如是说:

“末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

《中观今论》如此阐释“中”字:

“一、中实:中即如实,在正见的体悟实践中,一切法的本相如何,应该如何,即还它如何。……二、中正:中即圆正,不偏这边,也不偏于那边,恰得其中。如佛说中道,依缘起法而显示。……”⑥

由上述可见,“中观”与“唯识”的理论,都是由原始佛教的“缘起论”,亦即“十二缘起”,发展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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